看看你周围那些人
一周之前，我在微博发布了一项调查，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做这个调查的背景，是有一名中国科学家人工编辑了DNA，并且因此诞生了两名女婴。由于他的人工干预，其中一名女婴获得了天然抵御艾滋病病毒的能力。然而，消息发布之后引发了科学界和社会公众对于科学伦理的极大担忧。我在微博上观察相关评论，发现了有许多人在留言里表示应该立即杀死那两名女婴，以免她们长大后通过婚配将修改过的DNA“污染人类基因池”，为人类带来不可预知的风险。
对此，我在吃惊之余也非常好奇。因为微博上的观点即便是作为一种言论，但却如此笃定地要求剥夺他人生命，尤其是两个无辜婴儿的性命，也让我觉得难以接受。因此我决定开启一项调查，设定了某种情景，看看不同的人在这种特殊情境下，会如何决定他人的命运。经过一周时间的投票，共计有85.5万人次阅读了这项调查，最终有10161人参加了投票。现在，我把结果公布在这里：
需要注意一点，我在微博的粉丝数是121万，许多人会误以为这是针对我粉丝观点的调查，样本空间过小也过于特殊。但实际上微博的调查功能会默认让投票的人自动转发调查，因此，调查会远远波及到大量并非是我粉丝的人群。而且从过往的经验上来看，如果是以我自己的活跃粉丝为主体，参与调查的人数应该远远小于1万人。所以，这个调查可以简单视为微博用户群体的选择。
在参与调查的10161人里，有9.8%的人选择了人道毁灭。这个比率比我想象中的结果要低，以他们在各条微博下的活跃程度，我原本以为这个数量还要更高一些。由此，我想这个数据也再次验证了一个古老的互联网定律：在网上最为活跃的人群未必就是互联网上的大多数。互联网上大部分的热闹，都是由小部分人群引发的。
“人道毁灭”是我特意挑选的一个词。我没用使用“杀死”这样情感色彩比较强烈的表达，而采用了比较暧昧的人道毁灭，目的是尽可能多地让持有这种观点的人表达自己的想法，不会因为表达方式过于刺目而掩藏自己的真实想法。这样的人大约有10%，他们为了人类的安全，在面对潜在威胁时，选择了结束一个无辜者的生命。尽管在题设中我们都非常清楚，这个无辜的孩子并非有意如此，也并非自己选择如此，他的处境完全是由他人造成。但依然有10%的人希望杀死他们，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风险。
也许有人会为31.4%的人选择“任其成长”而感到欣慰，那不过是因为他们没有仔细地阅读选项。其实，整张调查表我只针对一个困境设计了两类选项。参与投票的10161人都在面对同样的道德困境：一个无辜的人如果有可能构成对全体人类的危害，我们应该如何对待这个人？我们是应该把他视为一个和我们一样的人，还是把他视为一种需要处置的危害？这个道德困境是在询问每一个参加这项调查的人，他们内心的道德观究竟是怎样的？究竟服从什么原则？
选项其实只有两类，一类是服从绝对道德主义，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不应该伤害一个无辜的人，哪怕这么做会让我们所有人承担风险，但我们也应该坚持这么去做。否则，我们内心中坚持的道德就变得毫无任何意义。这一类选项只有一个，就是“任其成长”。
剩下的所有选项，其实都是一类，都属于功利主义的道德观。杀一人而活亿万人，这是功利主义；剥夺他的生育能力，但是让他活下来，同时保护了大家，这还是功利主义；将他和所有人隔离开，保全一条性命，这依然是功利主义；让他和其他类似的孩子繁衍并观察，这相当于是把活人当做动物一样饲养繁育做实验，以此压榨出最大的价值利益人类，这当然还是功利主义；跟踪和控制所有和他交换DNA的对象，本质上是窥探和跟踪他的性生活，剥夺他的个人隐私，建造一个楚门的世界，是功利主义中较为温和的一种，但也没有脱离人身控制的范畴，一切都以追求结果为主要目的。
这样看起来，除了12.7%的人选择其它选项，其实这个调查说明有30%的人坚持绝对道德主义，但是接近60%的选择功利主义的道德观。虽然这只是微博上部分用户的调查结果，但我相信，如果能够继续扩大调查的范围，两者的人数差别只会越发悬殊而非逐渐弥合。
在我提交这个调查之后，许多网友批判我，认为我是法西斯，认为我毫无人性，否则不会提出这么一份调查出来，里面赫然有人道毁灭、终身圈禁这样的非人选项。这让我非常困惑，如果一项调查不是为了去了解大众的真实想法，那么，我设置再多美好的选项又有什么意义呢？重点并不是这些选项你个人有多讨厌，而是这些选项有多少人赞同，占比如何。由此，我们每一个人可以知道自己周围都是什么人，他们是什么观点。这对于我们理解自己当下的处境，理解周围的人众，以及推知由这样一群人组成的大众会如何思考、如何行事，会有极大的帮助。
现在，我们知道了30%：60%的这个比率。在很大程度上，这个比率解释了我们生活中的许多事，甚至可以解释为什么生活成为了现在这个样子。每一年都会有社会事件造成朋友圈的撕裂，造成拉黑和绝交，这些现象同样可以从这个比率里找到解释。当人们在网上看到让自己无法接受的观点，惊呼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活在世上，这个比率会让你清楚地知道，自己究竟是站在多数的一边还是自己没有意识到其实自己其实是人群中的异类。
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调查，它的结果会迫使人们去思考一下他们从来不会去读的康德。人们在争论选项设计、隐含题设、传播原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之后，也许终究能理解我设计这份调查问卷的心意。或许有那么一刻，他们会想起康德的那句话，并且第一次觉得那句话并非如此拗口复杂：
不论是谁，在任何时候都不应把自己和他人仅仅视为工具，而应该永远看作自身就是目的。
投票要把那个假设的婴儿人道毁灭、终身圈禁、实施绝育、繁育实验、跟踪监控的人们，迟早也会面临这个问题：那个婴儿究竟是工具还是目的，我们如此对待他人，那么我们希望自己是工具还是目的？
同样的，投票支持“任其成长”的人们，当他们知道有60%的人想法和自己完全不同，他们是否理解这60%的恐慌来自何处？是否能够推想这些人带着这样的观点会带领社会前往何方？是否能想明白在这样一种人群结构的社会里如何保全自我，如何与他人协作，是否有可能达成共同目的？
此时此刻，世界上并没有一个科学疯子制造出来的婴儿，这个婴儿也没有危及人类的存亡。或者可以这么说，我们并不确认这样的事情是不是已经暗中发生了，也许编辑过DNA的人就生活在我们周围，并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一个具体的人，那么，这一次我们再来看看大家的选择是怎样的：
题图摄影：Deflyne Coppens
图片授权基于：CC0协议
往期回顾：
小布什总统悼文（翻译）
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微信号】Bitsea
个人转载内容至朋友圈和群聊天，无需特别申请版权许可。
请你相信我：
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错的
禅定时刻
2.4%的人支持“终身圈禁”，这一点让我觉得非常欣慰。唯有觉得生活值得过下去的人，才会觉得终身失去自由远比死亡还要可怕，才会出于同情心而不选这一项。如果是大数量的人选择这一项，认为有个地方吃饭睡觉也不错，那可能我就真吃不香睡不着了。